什么?开饭了?
开篇碎碎念
1、冲田组的下落在正文没有多做交代,所以多写了个番外,作为对正文内容的补充
2、幕末paro,超级多bug请各位高抬贵手,本子完售看个乐呵
3、家臣安定*盲乐师清光
4、老福特反复屏蔽我所以做了点修改,少了几句调情的话其他的没啥大的改动
世间对影·雨零耶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万叶集·雷神短歌
1】
吉原华灯初上,无数喧闹连成一片扎眼的红色。
冲田不喜欢女人,但他喜欢热闹。下雨的时候跑到这里,也不要谁来陪,就一壶酒,一把刀,喝着酒听着曲,静静地等着阴霾过去,倒也不失一件雅事。
“那您可是真厉害……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嗝。”
今天他是和朋友一起来的,那人和他同为兼定家家臣,却爱极了声色犬马,日日流连在扬屋,直教冲田佩服他的好精力。
席间来了不少姑娘,团团围在神志不清的友人那里嬉笑。冲田兀自叹气,晃了晃漆色的茶碗,这么耗下去,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为他斟酒的秃心思伶俐得紧,看着主顾不开心,细声细气地问了起来,冲田只推说是自家琐事,还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先生不喜欢游女,可喜欢听曲?”
他抬眼,似乎是起了几分兴致。
“花见太夫调教了个新乐师,筝弹得极好。”
“请来请来!冲田今晚看着兴致不高,你们好好伺候着,别再说我怠慢了人家。”
游女们纷纷嬉笑,冲田只得将还未出口的拒绝憋回肚子里,这时候再拂了别人的好意就当真是不识抬举了——说是乐师,大多最后安排着安排着也就进了被窝,要不然他不至于厌弃至此。
等再喝一旬就乘轿子回去吧。他暗自下了打算。纸门悄悄被推开,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俗货,不想进来几个乐童,穿着都意外朴素,跟在最后头那个尤其瘦小。牵着千面人的衣角,不知在摸索什么。
几个乐童坐定后拉开了吹拉弹唱的架势。虽然都是孩子,但见了场上很多前辈,面色倒也并不露怯。冲田注意到最后头那个,更是抽出一根发绳绑了个辫子才去摸琴。旁边吹尺八的作势顺手将琴往前一推,直叫他抱在怀里,从上到下摸索了遍。
“这小孩挺有意思啊。”
旁边的花见太夫轻笑:“先生若喜欢,花些钱带回府上当小姓养着?从小伺候您不更贴心吗?”
“不了不了。自己一人惯了,也顾不上别人。”冲田说罢,放下酒碗。随着第一声尺八吹响,拉开了不眠夜的另一个序幕。
2】
大和守火急火燎地回了府上,刚一进门,就将佩刀和羽织一并甩给侍女,寻仇似的往里面奔。
“家主……”
“人怎么了?”
“您别担心,已经差人去请了大夫……”
“我问你人怎么了?”
等他眼见着加州清光好端端坐在一边,一颗心才算是落回肚子。
“你又给我找什么事?”
加州清光揉着脑袋上一块裹纱布的地方,眨着眼讪讪道:“你家……你家纸门太多了,不小心撞着了。”
大和守安定气极反笑:“我家几十年的宅子就长这样,你一个瞎子不好好待在房里,耍什么无赖?”
见他好像不那么气了,加州清光挠挠头,义正言辞道:“我饿了。”
“……”
“我找吃的。”
“为什么不喊人?”
“他们是服侍你的,又不是服侍我的。”
“……”大和守安定杀人的心都有了,一个月来他策划了无数种方法让加州清光身首分离血溅当场。然后他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向旁边侍女,“去备膳吧。”
这就是大和守安定憋屈又无处发泄的一天。
2】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两个月前大和守安定在兼定府遇刺,敌人当场被擒。担心之余大家都在奇怪,家主明明刀法不差,又是被何人暗算至此?
然后兼定家的家仆便踢过来一个野猫一般狼狈的男子:“把他看好了,等你们家主醒了再发落。”
那人身上脸上全是血,估计在兼定府也没少挨打,一双手已然血肉模糊,却还是四处摸索来摸索去,大抵是把周围摸了个遍,这才颤颤巍巍站起来。
他是瞎子啊。众人感叹。
原来杀家主这么容易啊。众人又感叹。
但大家就是感叹一下,却觉得和泉守的的嘱咐实在多此一举——还不如趁着大和守没醒悄么声把这人杀了,就他那鬼见愁的性子,要真等好利索了兴师问罪,怕是不会让那瞎子留全尸。
但和泉守派来的家仆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大家也不敢随意处置这瞎子,只得给他包扎了伤口关在屋里——若不是真见到大和守安定走着出门躺着被抬进来,没人信这瘦弱的少年是会杀人的。
更何况刺客包扎好后,问出的第一句话:“那人还活着吗?”
家仆:“你说的谁?”
加州清光:“就,就我杀的那人啊,叫什么我不知道,他还活着吗?”
家仆:“……不知道是谁你就杀了啊。”
一听这话,对方的眼泪竟然簌簌落下来:“对不住,我杀错了人。”
家仆听罢也沉默了,你这人一错,可真是错出了水平。
刚开始大家害怕他跑了,用绳子捆着,后来转念一想,一个瞎子走路都靠摸索往哪儿跑?就给他松了绑,加州清光安静得不像个刺客,饭食端来就乖乖吃,别人问他话就乖乖答。余下的时间就倚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庭院,大家都知道他眼睛看不见,却不太懂他这么整日瞅个什么劲。
所幸伤口刺得不深,几天的功夫,大和守安定醒了,听说捅伤自己的刺客被抓到,本想一碗毒酒发落了,结果旁边换药的侍女小声道:“他因刺伤了您哭得很伤心,家主不见见他吗?”
加州清光就这么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小命。大和守安定刚开始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龇牙咧嘴地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加州清光也不躲,看都看不见也没法躲,反而怯怯地接道:
“你要杀我……可不可以用力一点,让我一下就死的那种,我怕疼。”
大和守安定刀没握紧,差点又气晕了过去。
【3】
萝卜,米饭,味增。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饭食,清光双手合十,吃得津津有味。
大和守安定就坐加州清光对面,表情阴郁地盯着对方看,这人怎么回事啊,他搞不懂。
刚开始安定真以为加州是长州来的细作,在这儿扮猪吃老虎装着可怜,实际上不知想把自己怎么样呢。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就是个老来吉原的老爷,说是事成之后给我钱,我都没见过他几次。”
“然后你听他的话来杀人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杀的是你啊!”
大和守安定想喝两口酒冷静一下:“那你知道和泉守是谁吗?”
“知道,老爷总提他,说他邪恶歹毒杀人无算,鸭川里流的全是他肚子里的坏水!”
“……”
大和守安定刚估摸着下一步怎么套话,加州清光倒先试探性地问:“那……你还杀我吗?”
大和守安定:“那取决于你说不说实话。”
加州清光:“你把我关在这儿吧,别把我赶出去。”
大和守安定:“……”
加州清光:“你想啊,那个老爷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能放过我吗?你要留我一条命,可不能再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大和守安定:“……”
加州清光:“你看,你留着我,要是你用得着,我就替你杀人去,要是用不着,也不用你费心,你就让我在你这儿待着,我不跑,你给我口吃的就行。”
大和守安定气极反笑:“然后你再杀错了人,让我替你担着?”
加州清光愣了一下,直说:“哎呀,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后他也就安静下来。他因为看不见,表情一直是笑着的,害怕了也笑,开心了也笑,眯起好看的眼睛。只不过那里面一点光都没有,最后叫安定没法生气。
行吧,无知者无罪,在这么吹毛求疵下去倒显得他自己小家子气。
加州清光吃得不多,除了每天一口猫食儿也不求别的,吃饱了就在房里安静地待着。大和守安定日日忙得脚不着地,倒也无暇去管他。只等深夜回府上,回廊的角落总是有一盏幽幽的灯点起。他放轻步子靠近,门内有一人与夜对坐,像极了匠人耍的皮影戏。
“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的?”
“得病,烧的。”说这话的时候,加州清光依旧笑着。在黑暗里摸爬滚打小半辈子的无助和绝望,全被他轻飘飘一句带过了。大和守安定觉得他有时候傻乎乎的,有时候却十分伶俐。那双眼睛美得似是碧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可惜美玉有瑕——
“眼睛瞎成这样,不找根竹杖用着?”
“我不瞎!”一听这话,加州清光倒是生气了,筷子敲得啪啪直响,“看不见东西,但是是能感觉到光的,平日走路没事的,真的!不然那天怎么杀的你?因为你提了一盏灯笼!”
大和守安定暴起:“你还敢提?!”
“我不提了!你把筷子还给我!我还没吃饱。”
你到底是要饭的还是乐师。大和守安定悻悻地坐下,将筷子还给他,加州清光一把夺过,似乎是怕他又抢走一般护在怀里,拼命往嘴里扒饭。
“……你以前没见过饭吗?吃相这么难看?”
“我问你,你找女人喜欢胖的吗?”还没等大和守安定回答,加州清光挥着筷子振振有词,“姑娘们腰都细得跟那什么似的……我倒想放开了吃,但他们不会给我们吃太多。”说罢他又嚼了一口米饭,“还是地主家的粮好吃,我以前吃的饭里都有沙子!”
大和守安定直被他聒噪得头大:“我是家臣……不是地主。”
“都差不多嘛。”他咧嘴露出可爱的虎牙,嘴边还沾着一点饭粒。
大和守望着对面的人一口口地抿着饭,不禁有些遐想。他认识好若众之道的也不在少数,加州清光的容貌是一顶一的好看,若不是瞎子……应该是有人喜欢的吧?
吉原无数个上灯的夜,他是不是侍奉过别人?
他这么飘忽着思绪,然后问出了口:“没人……给你贝卖身?”
“给瞎子贝卖身干什么?”
“没有喜欢你的?”
“没有,不过是仗着我看不见,欺负我罢了。”
大和守安定笑了:“那你有没有喜欢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放下了筷子,想了很久很久。
“有的。”他说。
“那人在下雨的时候,替我撑过伞。”
然后空气不合时宜地安静下去。
大和守安定一脸迷茫:“没了?”
“没了。”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每天吉原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哪能个个都记得住?”
“就因为一把伞?”大和守安定似乎还是不怎么相信,提高声音重复了一句:“就为了一把随处可见的破伞?”
“什么破伞,我问你,有人给你打过伞吗?”
“有,”大和守噎了他个结结实实,“不过……他已不在人世了。”
侍女跪在门外等着收碗碟,一听门里交谈的声音小下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小心地贴着缝隙往里看,却发现了加州清光探了过去,轻轻摸着大和守安定的手。
“对不起啊。”
那一刻大和守安定有些恍惚。那双眼睛红的透亮,让大和守安定觉得,他应该是能看到的,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佯装不知。
然后下一秒,大和守安定攥着他尚未痊愈的手掌,将他整个人按在了地上。
侍女慌张地关门,低下头匆匆离开。路上撞见了厨房帮厨的老妈子,侍女惊魂未定地问道:“您有没有觉得,最近家主有些奇怪?”
老妈子正在削萝卜,满手的土腥味:“啥?”
小侍女生怕出口漏了什么,忙不迭地解释:“就,就他留着那个乐师,也不杀……”
“是挺奇怪的……要知道大人从来不留活口……”她萝卜削到一半,随后恍然大悟,又随口补充,“不过我倒是觉得小少爷脾气好多了,也是因为那个乐师?”
【4】
第二天的结局是俩人都起不来床了。
大和守安定第一次尝腥味就上瘾了,不依不饶地折磨加州清光到后半夜,而另一当事人虽然从小在妓女的胭脂堆儿里长大,却也是头一回被人抱,两人你来我往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到最后加州清光想跑,被大和守按住拖了回来。等第二天两人醒来,一起化身为漂浮在河川的垃圾,狼狈且筋疲力尽。大和守安定的后背被抓得全是血道子,加州清光就更不用说了,本就生的雪白,红的紫的遍布全身,宛若落在雪里碎了的花瓣。
“技术真烂。”
“是你先招我的。”
从那以后,加州清光似乎是打定了大和守安定不会把他怎么样,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每天在大和守安定家里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四处溜达,摔下台阶,撞在门框上都是常事,惹得侍女们胆战心惊。加州清光倒也不在意,只不过下次照走,照摔,大家背地里嚼舌根,这人是不是想跑才这么用心,结果他摸着回廊的一根根柱子——
进了厨房,然后摸向灶台,厨房里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他刚进去没两步,一脚踩进了水盆。
……行吧,合着他不过是来偷嘴吃的。
不过有一回,安定应完差事回来,却发现旁边的侍女目光奇奇怪怪。他正纳闷怎么回事,却发现加州清光慢慢地,慢慢地向自己走来。待加州清光和自己只差一点点的距离,那人踮起脚尖,肆无忌惮地扑向自己的怀里。
“你看,我看得见!我这就过来了!”
大和守被他扑了一个趔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心里装得满满的。
加州清光两条胳膊细细瘦瘦,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他却丝毫没觉得沉。这样的怀抱,他也许久未曾拥有过。
旁边的侍女那天给加州收过碗筷,他见着二人抱在一起,看了看台阶上垫着的沙包,又看了看两人,看了看拆过后放在庭院里的纸门。
大和守安定也瞧见她了,透过加州清光的颈侧,比了个“嘘”的手势。
【5】
“那个山本,还是死的好。”
无意间,和泉守曾对大和守安定这么说过。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这事儿,该怎么做。”
“你手下还有何人可用……?”
大和守安定突然想起某个人白皙的手,梅雨季节他斜靠在纸门边,指甲上的蔻丹褪去了颜色。
“你手下……还有何人可用?”
“无人可用。”
“若是有必要,这件事交给你如何?”
大和守安定一瞬间有些恍惚:“什么?”
“我说,若是有必要,这事交给你如何?”
“……好。”
他不敢再说万死不辞了。
等大和守安定回家的时候,加州清光正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晒着太阳,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向外露着大片的脊背,下摆也只勉强盖住了臀部,他晃着腿轻声哼歌,连发梢都镀上一层耐看的金光,整个人变作一只不知餮足的懒猫。
大和守安定迎头丢上来一件羽织,把他露着的一片白花花全都盖住:“不知羞耻!”
加州清光龇牙咧嘴:“你昨晚骑我身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他今日心情烦闷,看着加州清光趴在那里竟然有点口干舌燥的感觉,他坐过去摸上对方大腿,像是摩挲着一件精致的瓷器。
加州清光被他掌中的肉茧痒了一下,也不拒绝,反而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仰面望着他,语气轻佻慵懒。
“想做啊?”
“今天不做了,烦,让我抱一会吧。”
于是他真就像猫一样,将头枕在大和守安定的腿上,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大和守安定望着他的耳廓和漂亮的侧脸,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加州清光偏头过来,似乎不太懂他说的话。
然后他懂了,似乎懂错了意思。他对大和守安定不屑道:“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怀孕!真怕我巴上你啊。”
大和守安定真是好气又好笑,伸手又去摸加州清光的胸口。加州清光蜷着身体,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和他十指交叠。
“你别担心我,我也不缠着你。只是你府上待着太舒服了,真不知道我离开这儿该怎么办。”
“离开这儿你上哪儿去?”
“哪儿都行。哪儿能唱曲儿哪儿就能有饭吃,我还会说书呢,你听不听?”
安定只觉得心里涩涩的,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了吧。就你口齿最伶俐。”
加州清光似乎是不打算罢休,翻身坐起来,脸轻轻蹭着大和守安定的颈窝。
“你中不中意我啊……?你要是真的中意我,就给我置办个屋子,把我养在里面。我不烦你,你以后娶妻生子,该做什么做什么,等你想我了,就来看看我,好不好?”
加州清光可不是开玩笑,他翻了个身继续靠在大和守安定的腿上,生怕他跑了似的:“你要不愿意也没事……反正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真的。”
以前大和守安定听神社的人讲过,一些被人丢弃的猫猫狗狗,若是赖上了别人就拼命想自己能有个家,扯着人的裤腿就不撒手,会格外听话。
大和守安定总觉得自己是被不得了的野猫碰瓷了。这猫当真心思狡诈,却又无比惹人怜爱,他欲罢不能,但他们彼此都明白,加州清光说着这话,大和守安定是不可能应下来的。
越安逸,所求越多,越是无法许诺。
加州清光感觉那人只是摸着自己的发梢,不作声了,便大抵猜出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抿了抿嘴,又有些讨好地问道:“你……喜不喜欢听曲儿啊?”
“你又折腾什么?”
“说什么呢,这是我老本行,你喜欢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大和守安定笑着摇了摇头:“吉原我可没去过,你们一般都唱什么?”
“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王侯将相,什么都唱,但光唱歌还是寡淡了点儿,要有筝就好了。”
“筝?”
他勾着手指做了两下弹琴的动作,又是一个劲地笑。
“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大和守安定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结果第二天他不知从哪儿抱回来一张琴。桐木的,弦色油亮。加州清光一摸便知,那是他唱一辈子都买不回的好东西。
“给我的?”
“不然我用它试刀?”安定阴阳怪气了一番,却还是万分郑重地将它摆在清光面前,“试试?”
加州清光摸索着上前拨了两下,突然对大和守安定说:“我看不到你,你凑过来。”
大和守以为这琴出了岔子。凑过去正打算洗耳恭听,加州清光摸着他的脸,一口亲了上去,两个人又滚到了一起。这琴就放在一边,似乎是真的没了用处了。
【6】
大和守安定送加州清光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雨水顺着屋檐湿哒哒地滴了下来。加州清光在纸门里听到了许多纷乱的脚步声,他只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乱作一团,没人告诉他,这份慌乱终究和他无关。
纸门被拉开,大和守安定进来攥住他的手腕:“你跟我走。”
“……去哪儿?”
“你还记得你在吉原时住在哪儿吗?”
“你什么意思?”
“你不能留在这儿了,我送你走。”
加州清光挣脱了大和守安定的手:“我……忘了。”
“忘了?”大和守安定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吓到了加州,沉吟半晌,缓缓解释,“兼定家主遇刺,刺客是将军派来的。”
“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将军若是真打定主意要兼定的命,我作为他的家臣,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他把人连拖带拽,算是带到了玄关,侍女早等在那里,一人奉上了琴盒,另一人为安定奉上雨伞。
大和守安定伸手去拿伞,却僵在了半道,他背对着加州清光,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
“等一会我让侍女送你回去,你……一路小心。”
那侍女正是那天为加州清光端茶碗的那个,她呆愣愣地看着大和守安定欲言又止的模样:“您不送他吗?”
大和守安定小声嘱咐:“一会我要去兼定府,下雨冷,你记得替他撑伞。”
他转过身打算离开,似乎要将加州清光一人丢在那儿,身后突然传来“刺啦”一声脆响,然后是侍女的惊叫。
加州清光抢过侍女手中的伞,忽地一下撑开,拿着匕首直扎进去,一下便连着伞骨勾破了。
“你看,伞破了。雨实在是太大,再等等。”
大和守安定明白他这是小性子上来了,却也并不觉得多生气。那人攥着伞柄,一双红眼湿漉漉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卑微和恳求,差点让他以为加州清光恢复如常。
侍女随后取来了新伞,加州清光不划了,他似乎明白就算这伞来一把划一把,大和守安定照样拿新的出来,他改不了他定下的心思,只得抖着声音求道:“你赶我走,也得送送我吧?”
大和守安定没说话,只是托起他的手,将伞柄放入掌心。
“路上冷,你要自己撑伞。”
大和守安定看见加州清光突然笑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细想起来,大和守安定见过他流了两次泪,都是为了自己。
我是对不起他的。他想。
他们初遇时加州清光就撑了一把红伞,美得像浮世绘里走出来的魑魅魍魉。然而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惨淡。
加州清光面色苍白,脸上泪痕交错:“你连送我都不肯。”
大和守安定不说话了,他不敢说,他无话可说。外面雨声大作,就当他替自己说了吧。
加州清光点点头,背过身去背琴,旁边的侍女想要去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低低地喝道,伸手靠着边儿摩挲着,磕磕绊绊迈出门槛。雨骤然变大,他却收了伞,任凭雨淋着。
“家主,他……”
大和守安定一挥手:“由他去吧,走了就行。”
加州清光收了伞,以伞作杖,点着地面一点点地向前走,琴有点沉,他微微驼着背伸手向前摸索,模样就像个货真价实的瞎子。
【7】
大和守安定再听到加州清光的名字,已经是十九年后。
那时已经没了吉原,没了幕府,门口驶过呜呜叫着的电车,女学生穿上振袖出门上学,他家拆掉了剩余的纸门,把蜂巢似的屋子借给政府办学堂。
房子另作他用后,他是走了,走去哪里?德意志,法兰西?他不大记得了,不过最后他总要回来的——或者说庆应三年之后的事,对他来讲都像是镜花水月,他活着也算是活着,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大概也是因为,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羽织?早不知丢掉哪里去了,和服又厚又笨,现在谁还穿那玩意。他把头发剪短了,外头看上去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真正的少年时光已经和那个遥远的时代一起陪葬了。
直到有一天,在街上有人叫住了他。
“大和守……大人?”
他愣了半晌,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叫他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样子却精致得很。他仔细回忆,却不记得这人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我认得您,您办了新学堂,报纸上有您的名字和照片。”
“哦。”
“我叫花见。”
“您……叫我有什么事吗?”
妇女似乎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提了一个名字:“您,认识清光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的某种被冰封了二十余载的情愫逐渐苏醒。
“他……还好吗?”
见自己态度明了起来,那人微微欠身,对他说:“那孩子留了些东西托我交给您,您……可否方便?”
她带着大和守安定回了趟家,一路上絮絮叨叨了不少。都是她和安定这样的旧人才懂的旧事。游女、三味线、早已不存在的吉原。花见那时候被奉为太夫,来的人都是她的贵客。
“清光说,他曾是吉原的乐师。”
“是啊”
“他没撒谎啊……”
“小清光不会撒谎。”
花见嫁人后经营了一家乐器店。三味线、尺八、筝……什么都卖,有人上台,有人掌权,但大家都是要找乐子的,无论换了谁,她也从不担心自己缺生意。
她在壁橱里翻找半晌,递过来一张旧报纸。明治一年,松本在酒席间被杀。
大和守安定心里蓦然一凉。
“先生可知,这个松本被何人所杀?”花见的语气中没有责怪,也没有质询,只是轻轻地,仿若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这回清光没杀错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人来找他,托他杀人,说是您想要那人死。他便去了,这孩子多傻,谁说话他都信。”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因为这几句话,大和守安定如坠冰窟。他又想起那个没完没了的雨季,又想起那把勾破的伞,那对空空洞洞,却总是满含笑意的眼。
“我的确,想要过这人的命……”
他憋了老半天,才出口这似是推脱,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那他就没被骗,他是为您的大义而死,也算是自己成全自己。”
大和守安定觉得自己要疯了,他从不知道一个瞎子也能有这么大能耐,也从不知道一个瞎子肯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我明明没有答应他,我明明什么都没给过他。
那天他本应撑伞送他离开,然而他迟疑再三,最终却没那么做。经年一别,成了永远的遗憾。
花见取出一枚细长的闸子,里面放了一把伞。大和守安定记得临走前自己送给加州清光的是一把新伞,而这把模样却极为凄惨,几乎刮得只剩伞骨,一点可怜的纸面儿挂在上面,不像伞,反倒像极了出殡用的幡。
“他托我把这东西还给您,连带着一句话。”
安定告别了花见,将那把伞带回了家。穿过回廊的时候碰上三两女学生,她们向自己鞠躬,恭敬地道了一声先生。大和守安定站在那里良久,他依稀记得有人也曾穿过回廊用力拥抱自己,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没给他回应。
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和那把伞对坐,从傍晚一直到深夜,他不敢睡,怕在梦里梦见那人,他想见他,却因后悔而没有脸面。清光那么不依不饶的一个人,大概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于是大和守安定燃起一支烟,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伞破了,欠我一把,你记着。”
隔了十九年,他最后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8】
冲田将轿子让给了喝得醉醺醺的友人,自己撑一把伞走路回府,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偶尔听雨也算是另一番奇妙的体会。
然后他撞见了席上见到的孩子,他蜷缩着身子躲在屋檐下,整个人瑟瑟发抖。
他凑上前去,发现他神色怪异,用手一在他眼前晃才知道这小孩是看不见的。
“你怎么了?”
“伞……丢了。”他眨巴着眼睛,抱紧了手里的琴,“琴不可以受潮。不然会被骂。”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绑好的发绳不知道被谁拽脱,脸上也有一些血印。冲田也不是傻子,大概也猜到了,这孩子看不见,琴却弹得好,只不过宴会刚刚结束便被着了一道,只能说小孩子们的妒忌实在是可怕。
于是他大大方方牵起了小孩的手,将伞向他那里偏了偏。
那孩子刚开始有些沉默,只是怯生生地牵着衣角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似乎是察觉到了面前的人没有恶意,话闸子便打开了。说到开心的地方,还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他说什么,冲田就只管听着,将自己的羽织脱下来盖在他的琴上,叫他别担心。
等他将孩子送回去,小孩有些恋恋不舍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冲田蹲下身,想了一下,又将自己的发绳扯下来,替他绑好了辫子。
“好好学琴啊,我刚才听你弹得很好。”
然后还没等对方答话,他便转身告辞。不知何时雨停了,他哼着刚才酒席上乐童弹过的曲子,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过客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