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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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方组《世间对影》(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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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斋年轻时本是师出无名的藉藉之辈,走南闯北,一生与无数高手交锋切磋,输过也赢过,正是这些让他能悟出剑法真正的形意,他的剑剽剥百家之精华,等到了不惑之年,已是四十六载未逢敌手。

他走过四十余载,人豁达了,通透了,也就开始怕了,他开始收徒,但遇到的都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废物,那些人带着决心来拜师,又被他二话不说打了回去。年年岁岁花相似,他本以为他和他的天剑都将成为带进棺材里的一份遗憾。直至遇到了他。

那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破衣烂衫的模样活像个乞丐,在道场的台阶上一跪就是一天。天下着大雨,枝头的石榴都不堪重负咧嘴掉了下来。少年细小的身板几乎快被暴雨打穿,但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道场,他就这么跪在雨中,把自己跪成一块活墓碑,雨水越是冲刷,目光越是锐利。

梅斋认得的,那是一双带着仇恨的眼睛。他留下了少年,他也成为他这辈子收过的唯一的徒弟。

堀川心性过人。若是师傅教了五分,他便自学出十分的体悟。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从未有一天放下过刀——就连梅斋本人都觉得,这孩子杀性太重,天生就该和刀生在一起的。

当他问起堀川为何要拜师,堀川倒是一点都不避讳:“为了报仇。”

梅斋不懂究竟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十多岁的小孩变着法儿的琢磨怎么杀人。只觉得这样不好,平日里旁敲侧击地劝着,甚至还想出了“挥刀一百次”这种无聊的花样想磨磨他的心性。堀川不领情,他能苟活到现在,全凭着心里这点念想,若要他放下,还不如让他一刀自我了结。

梅斋不劝了,他能做的不过是收着教,放着罚,他罚多少,堀川一并领去。在一遍遍地挥刀和下跪中,仇意没能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直教人觉得这人间遍地修罗业火。大家全都该死。

等他出徒的那天,梅斋找了熟识的刀匠为他打了一柄胁差,郑重地交给了他,递刀的时候他是双手接过,梅斋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倔强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骨肉均停的少年,他却总觉得时间停住了似的,他没变,只不过自己老了,他长大了。

“你这孩子,心性过人,若是想做的事,大多都会做到。”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在这之前你遇到过什么,你钻了牛角尖,在里面把自己越套越死。你这孩子哪儿都好,但干局太小。算了,算了,夏虫不可语冰,劝不动了,我不劝你了。”

堀川不解:“那您当初为什么又要收我?”

“我总是觉得,有些事只要你去做,做不成想放弃,自然也就看开了。但我没想到你宁愿不成功便成仁。师徒一场,也算是孽缘吧。”

堀川辞别了梅斋,带着胁差直奔江户,被大和守安定选中成了影子,都是发生在之后的事。

晚上的时候,他在和泉守旁边铺开被褥,然而对方早已背对着他打起呼噜,仇人近在眼前。他没有着急,十五年都等过来了,此时贸然惊醒对方岂不是功归一篑。

他慢慢凑到和泉守身旁,却发现被窝里的人竟在发抖。他只觉得一阵奇怪,他轻轻去碰对方的肩膀,谁知下一秒视野颠倒,和泉守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他依旧不动声色,面前的人的脸上泪水和汗水糊在一起,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堀川按住他的手腕:“您梦靥了?”

和泉守粗着喉咙向他吼道:“你要干什么。”

面前小个子的人也不害怕,将他的手腕按在被褥下面,小心掖好:“您的被子……别着了凉。”

和泉守长叹一声,一头栽在枕头上。

“抱歉。”

堀川从善如流做完一切,一声不吭背对着躺回原处。他们就像一对各怀鬼胎同床异梦的夫妻,谁也没有说话,却谁也没有再入眠。

堀川直觉的奇怪,那么骄傲一个人,梦中的泪水,猩红的眼,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却又是真真切切,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匕首滑进褥子下面。准备一人捱过漫漫长夜。

第五章

和泉守是众多幕臣中的一股清流,一般人坐到那个位置,就算没什么本事,自是要留出几分嚣张的威严来恫吓他人,好让他们安生本分,别成天忘想着造反。然而堂堂兼定家主似乎志不在此,对他而言但凡喘气的,能动的,好看的,有意思的,只要有的耍,他总要处处顾及,处处留情,出不了房门,他就在四方的和室之间变着花样折腾,地上扔着汉诗集,百人一首,写了一半的俳句,甚至还有市面上紧俏的春宫图。始作俑者一屁股坐在一堆糟烂中间,衣服里揣着巴掌大的奶猫。

“嘿,国广,别咬我啊。”

角落里小个子的年轻人略略抬了一眼,一人一猫扭作一团。

“不好意思,猫也叫国广。他比你有意思多了。”

他和他无话可说,只得握着竹笔一遍遍临着鬼画符似的帖子,横不平竖不直,四五个一隔还有手抖似的顿笔。拖出老长的墨迹。堀川细细地看着,学着,无论好坏全都摹了去,到头来真能以假乱真——不用好看,像就行。

他那双手握惯了刀,而手里的竹笔细的像女人的发钗。他不习惯,却也竭力握着。将那身血腥气扒皮蚀骨般的去掉,学棋,学诗,顺便把自己溺死在纸和笔的香气里。直教人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幕府百年的气度没断送在后辈手里。

伪君子也是君子的一种。终归是要杀人的。他想。

堀川生性好静,和泉守也不大乐意和他说话,他玩性那么重,充其量三岁的智商逮个纸片儿都足够自娱自乐上一天。只有那么一次,他含着笔头胡乱写着,顺嘴问了国广:“你家就在京都?”

国广细细比着二人的字,点了点头。

“说是高雄的红叶特别好,你见过吗?”

这话问的直叫人发笑,然而堀川是不笑的,他点了点头,轻声反问:“先生没见过吗?”

和泉守这才发现自己这话怎么说都不大对,从京都来江户的幕臣,怎么可能连红叶都没见过——这得是多可怜的世面。他挥挥手,袖子殷上了墨迹。

“当我从没问过吧。”

末了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真没见过,你会不会觉得我可怜?”

堀川这下终于笑了,不过是冷笑:“先生位高权重,怎么会可怜呢?”

似乎是点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和泉守愣愣地盯着手里的诗集,兀自重复。

“是啊,我怎么会可怜呢。”

写再多诗,寻再多乐子,养一屋子猫,但一想到没见过的那抹红色,像是滴在心头的血,不痛,却痒的难耐,最后成了遗憾。

平日无事,和泉守负责在一隅斗室为非作歹,有时候安定会来,和他下棋就是天大的事,铺开棋盘,二人各执一子,风卷残云般拼杀了去,模样不像主仆,倒像仇敌。

“松本催的紧呢。”落子的间隙,穿插着这种云淡风轻却无比重要的话题。

“叫他等着。”和泉守摸着下巴,迟迟想不透下一步的路数怎么走:“若是等不及了,有本事学洋人,一炮轰过来,我是绝计不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见。”

“你可真是……”

他们绕着弯子说话的时候,堀川就坐他们身后,若是字还有的仿,棋还有的学,这俳句是无论下多少功夫都得不到半点回报。常人想的是阳春白雪,落笔是一地鸡毛,堀川想不来那些风花雪月,写出来一片狼藉,时不时蹦出来几个奇怪的词汇,睡觉的呼噜,和纸,猫。直叫和泉守捂着肚子笑。

“行吧,四处嚷嚷着维新,俳句也是要写新东西出来的。”

堀川听出来他在笑自己,抿着嘴低着头。和泉守总算从这冷冰冰的偶人身上嗅出点儿人的气息。从此以后他的生活除了种花看书喂猫又多了新的乐子,堀川负责写,他负责笑,笑够了再写个新的,五十步笑百步,乐在其中。

安定斟酌半晌,在天元处落下一子:“家主有没有想过,若是幕府气数已尽,应如何应对?”

“找你下棋不是听你妄谈国事的。”

“这可不是妄谈啊。”安定笑了,“家主既然不为自己做打算,也应为我们做打算不是。”

和泉守落子:“你这话说的真是凉薄。”

刺啦一声,竹笔穿透了纸背。和泉守皱眉喝道:“混账。”

手里的棋子仍旧打着转,下棋是需要耐性的。安定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别告诉我您没想过。”

“既来之则安之,德川家都能得过且过几百年,我也不急这一时。”

“此言差矣。”黑棋缀着白棋,纵横星罗之间,棋局对面的人悠然提子:

“家主,万般下品,惜命为上,您这命来的不容易,不更应该珍惜。”安定笑道:“黑子184目,赢您胜之不武,您若是沉下心来好好看清这局面,最次也是个同归于尽。”

和泉守长叹一口气,倒也不恼:“不过是棋局,你太上心了。”

安定一振羽织,准备告辞,末了又被和泉守叫住。

“不过你记着。”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眉目如刀:“这命是我自己拼来的,不是你给的。”

纸门外的人微微一愣,似乎被慑住了一般,良久又笑起来:

“家主所言极是。”

送走了大和守,和泉守就像解开套绳的狗崽,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这家伙,和他说话太累了。”

等他休息够了,才发现跪坐在矮桌后的人半举着和纸,正悄悄盯着他。和泉守一翻身,趁其不备抽走挡在他面前的纸:“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又不是女人,搞什么犹抱琵琶半遮……”

他的目光落到手中的纸上,后半句哑了下去:“……写的可真像啊。”

堀川颔首:“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和泉守拍了拍他的肩:“那这也算是了不得的葫芦了,我看看……人世皆攘攘……”

堀川是写不来诗的,只不过是照着和泉守那堆烂糟糟的书勉强拼出个光风霁月,实际上不过是纸糊的架子。徒有其表,败絮其中,本以为和泉守会再笑他一番,谁知对方点点头:“行了。”

“……这样,就行?”

“本来我写的诗也就是怡情而已,哪那么多要求。”他倒也不见外,大剌剌往堀川旁边一躺,似是开玩笑问道:

“听懂了几成?”

堀川瞥了他一眼。

“我和安定的话,你听懂了几成。”

堀川攥着竹笔,骨节显出一点苍白。

平时他是不笑的,冷不丁一笑,倒是凶到恨不得把和泉守吃了干净:“先生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吗?和泉守长叹口气,听不懂就好,听不懂是最好。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堀川不是傻子,他不过是聪明人而已。

安定也是聪明人,堀川也是。聪明人之间说话还不一样,一个舒服妥帖,一个要人命。

“行了,再磨磨句子,后天安定带你去见其他家臣。”他起身去寻自己那只奶猫,若是让安定看见定要念他玩物丧志。那奶猫本是侍女雨天在廊檐下捡到了,黑溜溜的脑袋上一撮白,连路都站不稳,逮着人伸手就把手指头含在对方嘴里玩,也不咬人,只拿齿根撒娇似的磨着。他看着身后矮小的身影,不免感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奶猫抬眼冷冷地问:“家主平时都读什么诗?”

“啊?”

“在下才疏学浅,只是想学的像一点罢了。”

和泉守从壁橱里寻到了睡成一团的猫本尊,又顺手甩给堀川一册读本。

“白乐天……汉诗?”

“瞎看着玩儿。之前从京都带来的,那么好的句子,我是写不出来,岂敢望其项背。”

他抱着猫,坐在庭院的廊檐下,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堀川身上,似乎刚才的棋局,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凉掉的抹茶,这些都与他无关。一屋子的热闹销声匿迹,那份孤独就汹涌地冒了出来。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白乐天的诗写的多好。”

他抬头正对那弯新月喃喃,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tbc】

备注:白乐天就是白居易啦,平安时代开始日本人疯狂的崇拜白居易,虽然不知道幕末大家还读不读汉诗,此处就是为了玩梗,诗是《琵琶行》里的。

还有围棋我也不懂,照着百度百科写的,如有错误特此致歉。

 最后自我吐槽一句这里的兼风雅的一批,本丸歌仙看到必定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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